对游记最深的印象来自《男生日记》,读这书时更被男生女生们的朦胧困惑与青春萌动所吸引,而对主人公写在明信片上的旅途经历感到厌烦,只希望他早日从藏区回来,去女生家中带回寄存的宠物。即便如此,书中提到的压缩饼干和康定情歌依然成为了我长久以来对于旅游的期待。

也许是因为我还没有进过藏区,也许是因为时代的变化,从小到大进行过的几次旅行,还没有找到自己的“压缩饼干”和“康定情歌”。

有段记忆像条暗线一样埋在我的过去十年里,前些日子忽然丢失。我在夜里失眠,辗转许久尝试却只是徒劳,呕吐感让我难以入睡。因此在期中结束的那晚便下了决心,要拽住这根暗线的尾声,到一个可以证明这段记忆的地方、找一些可以证明这段记忆的人,证明它还未完全丧失。

22日中午十二点,飞机降落在福州长乐机场,在高德地图的误导下走了些废路,最后还是赶上了两点出发的到平潭的火车。司机载着我在长乐乡间穿行,有几个时刻我以为自己回了皖北的老家。似乎全中国的乡村都是一样的,粗糙的空气,灰蒙蒙的颜色,比之市区低矮的自建房,趴倒在光秃秃荒地中的孤零零车站,窄小的水泥乡路与铺在路上的一层渣土。唯一让我意识到这已不是北方的,是田间高大的香蕉树以及它独特的阔叶。

在火车站台上见到一对夫妻,用轻便的紫色婴儿车推着一个宝宝。宝宝穿粉色外套,手里拿着风车四处张望。列车即将进站,妈妈给宝宝指着列车驶来的方向,伴着列车的轰隆声响,小家伙一边笑一边嘴里嘟囔什么,两只手有力地挥动。爸爸突然蹲下,举起手机对住她的侧脸,把飞驰的列车与她的稚嫩轮廓收入镜头,随即妈妈也掏出了手机对着宝宝。飞快的列车从我们身边驶过,宝宝似乎突然发现我这个窥视者,愣了一下,睁大眼睛与我相互打量。很标致的一个女孩,她的眼睛太清澈了。

我所乘坐的是一辆只有八节车厢的列车,所以我的观察不过几秒之久,我和宝宝一起愣住,下一刻我应该向她笑一下才对。不过在那之前,她已经在爸爸妈妈的呼唤中把天使般的目光赐予了手机镜头。

两个小时后,我已经在随缘找的一家民宿里安置好了行李,这是旅游的淡季,民宿酒店都很便宜,路边停着大量的共享电动车,我也就没了租车的必要。这次的出行没有做任何攻略,我在出火车站时看到过官方的旅游指示牌,随即找了一辆电动车,要骑到十八公里外的长江澳风车田,看看这个最佳落日观赏点。

五点钟是太阳落山的时刻,于是在这座岛上与落日开展了一场追逐。

你从相对喧嚷的城区骑出来,四五点钟,半条路上都是骑着电动车的人,野蛮地抢占着机动车的车道,在一个路口鱼贯而入,在下一个路口蜂拥而出。

你驶上链接城乡的大道,路上几乎无人。平潭,一个孤立于大陆的小岛,四面断无群山密楼,狂风就成了这个岛上最自由的族群,狂妄地侵入身体与衣服的缝隙。

道路渐渐变窄,不知道拐入了哪个村里,两侧是低矮的平房,墙壁用硕大的砖块堆积,没有人刮大白,任凭着风与石的粗糙磨砺。水泥填补了砖块间宽厚的缝隙,展现出独特的笨拙与厚重,在房屋上留下崎岖的纹路。

从一个村子冲出,再次独自骑上一条宽阔的大道。路边菜畦与草地交替闪现,菜畦里穿插着弓腰的老妇人,草地上点缀着零星牛羊。

牛羊啃食的草木,妇人播撒的菜畦,均被你抛于身后,大片的荒原铺开在路的两侧,狂风撕扯衣角与头发,从一切可能的缝隙破开你的防护,带来彻骨的湿冷。你有点懊恼没有带双手套,只能任凭皮肤遭受风的销蚀。

这样一条宽敞的路,天蒙蒙灰,你独自一人骑着车子,左右都是荒地。荒地远端一排与你平行的树木被推入你的视野,落日正在这排树木后侧划行,在树影里蓦出残缺的轮廓,给林子染上血色,又从树木的另一端弹出。

你有些急切地再次驶入一条乡间小路,导航告诉你很可能会输掉这场与时间的竞赛。太阳正在步步迈下,寒冷的威胁不断逼近。你看到在路的左侧,太阳已然被挡在路灯、树林之下,划过教堂顶部的十字架后继续坠落。

纷乱的事物与庄严的教堂同时在这余晖中埋葬,再次驶出这片林子时,路的尽头出现了一架巨大的风车,像劣质的贴纸粘在紫色的油画上。你知道终点不那么远了,也知道自己必输无疑,但又不愿意停下车子认输。

不知道又骑行了多远,手指虽不麻木,但在凌冽的妖风里也只能做到握紧一切能握住的东西。你贴着路边的绿色围栏行驶,这次路边只剩下树木了,道路变得略显昏暗。

你不知道还有多远才到,只知道自己输了,落日现在在你的身后,你本该骑到一片沙滩,然后回头欣赏它在风车田中留下的完整的倩影与被其染成紫色的幕布。现在纵使能到沙滩,太阳也已经埋在了地平线下。

你再次驶入一条小路,这条路是如此之小,像是村中邻里相互联通的小径;路边的树林是如此之密,两侧的树冠凑到一起,遮蔽了整个天空,仅容许少量的光线趁虚而入。

在这条路上你终于遇见了同行者——你是那么笃定你们有着共同的目的。你们一同驶出密林,你知道前方就是终点,虽然还有一个路口在遮挡你的视线,但这土坡很矮,能遮住的,仅有沙滩与海洋。

同行者一个个超过你,你注意到路突然变得很白,白得异常,你顺着前人的路线过去,车子却罕见的无法操控,原地打滑倒在沙上。

就这样,你在最后一个拐角摔倒,摔倒后又爬起,走进这拐角后的海滩。身后的落日已经完全沉到山的下面,你在与落日的这场追逐中输了比赛,又负了伤,面前是灰得没有尽头的海天相接与扑面而来的风的耳光。抬头看极浅的紫色晚霞,泛红,泛蓝,泛黑。脚下是平整的沙滩,其实并不平整,有车骑过留下的交错的沟壑。环顾周围,因地而造的风车缓慢地转动,风车下有一对情侣在你视觉的画面中心行走。他们划了一道直线,参考着绘图的二点透视向前延伸。你拿起手机想要去拍,这风大到你的手一直发抖,脸也在颤抖,手机快没电了,你从沙滩向回走,不时掉入吊诡的沟壑,高一脚低一脚爬回你原先摔倒的地方,接受在这场追逐中的一败涂地。

你用仅存的电量打了辆车,上车接上师傅的充电线,便瘫倒在座位上。司机再次驶上大路时天已完全黑了,你笑着对司机说“其实平潭岛也不算很大吧”,司机则是给你讲起他载过一名老人的故事。那次他应客人的要求,花了五个小时的时间载这位老叟走过了平潭每一条大路,去看看这些年平潭的建设与变化。

回想起那片海滩,如梦似幻。你在其中有无限力量,要对着海浪呐喊;你在其中步履维艰,不再有逛一步的心力;想要瘫倒,在湿漉的沙砾上呕吐;想要沉潜,在翻涌的海浪里呼吸;觉得朦胧晦暗,惨遭束缚无路可走;觉得天高水远,目力所不及处皆是新的宇宙。

师傅载着你回去,一段路的两侧还是相对繁华的街市,一段路的两侧是低低洼洼的平房,一段路的两侧是被夜吞没的田垄,一段路的两侧是树冠深入黑暗的行道树,一段路的两侧是波浪般的草地曾经点缀过牛羊,还有一段路是城乡结合处空无一人的大道驰骋。

我回到住处,对轻微的擦伤做点处理,棉球从伤口路过,抬起,棕色的碘液已然泛黄,温暖的色彩传入虹膜,耳边再次响起轰隆的声响,机场的橘黄色灯显得格外温馨,即便窗外是更加的寒风。